2015/09/29

小說、聽古,與我

「這一夜我差不多沒有睡覺,既不是在可憐她一生的命運,又不是在想拯救她以後的命運,只覺得頭腦昏昏沉沉,胸中空空洞洞的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。」
--楊華,《薄命》。載於《台灣文藝》2卷3號 (1935.3.5)

撇開時境,假設這純粹是一種內心獨白,也許類似的無力感不時也會泛在現今我們的心坎上吧。

這一陣子身負某任務的關係,一個勁的墜入日據時代的探索中。本來只是資料面的確認,但後來卻轉入文學的懷抱。因為自認閱讀詩作的慧根有限,先選了情節、情緒、畫面等應該比較豐沛而直接的小說品嘗。鍾肇政的《台灣人三部曲》、李喬的《寒夜三部曲》,帶來了客家人綿亙幾十年的歷史起伏,起筆於日本接收清朝所屬台灣,收文於「回歸祖國」的終戰前後。這兩本書,又厚、字又小,中途間或閱讀一些近年出版的新書,再回到《三部曲》中,確實很適合用「埋首苦讀」來形容。鍾埋在三部曲中情緒很花式,倉皇、悲憤、困惑、無奈、妥協甚至開始作樂、覺醒、反抗、愛戀、歡欣、震驚、再困惑...,李的三部曲繼續重覆與堆疊前述情感,但讀來有些阻滯的,則是排山倒海的歷史事件,例如台灣文化協會、各地的農民組合、戰末的台灣志願兵遠征南洋等。為了翻越閱讀之丘,邊讀只好邊查找資料,起碼有個梗概,才能略略有局內人的感覺同故事主角繼續航行下去。

之後,又撿了三本闔上後依然餘韻無窮的書,其中有兩本是1979年明潭出版社、李南衡先生主編,集結日治時期作家的選品《日據下台灣新文學》,一共5集,有詩選、小說,大多來自當時文藝專欄或刊物如《台灣民報》、《台灣新民報》、《台灣新文學》、《南音》、《第一線》等,我自然是先往兩冊小說下手。另一本也是系列書之一,90年代初期鍾肇政先生為召集人所編的《台灣作家全集》,各別為日據時代、戰後第一代、戰後第二代等作家單獨成冊的選品,暫時先讀了《呂若赫集》。這兩套書內容的編撰者、寫序者、翻譯者(部分作者以日文創作,選集文章由人翻譯),或評論者,不少皆是紮紮實實從日據時代跨越戰後及恐怖歲月的見證人。倘若小說如電影,他們關注的細節,想是這一代人寫不來的。

這些書有點破落,翻閱過後手上、衣服上常會留下一些白白細雪般的屑,頭皮屑肯定不是這種掉法吧!斑駁的書封對我嘻嘻笑,才恍然是它的緣故。除了搞得滿手,看不見的塵螨也是不客氣的入侵鼻孔,不時衛生紙相伴擤鼻涕。所以只能老實地端坐沙發或書桌前閱讀,如果不想讓落塵上床打擾你整夜睡眠的話。

那個時候的作家,在日語為國語的教育下,有些人很刻苦的以幼時在私塾學習的漢文為基礎做文字書寫;有些人雖以日文書寫,卻將台灣時代況味入了創作之肴。受過超精華中文教育的我們,對於拗口的漢文書寫真的不是太有辦法,好在閩南語沒有偏廢,文本雖非拼音式的白話文書寫,但用台語讀來倒是意外順暢,這經驗讓我想起什麼「交融」之類的用詞,原來自身也在中華民國與中華民族與台灣本土的各種教育揉合中,產生一種與過往溝通的管道,大概就像用很溜的外語和外國人機哩咕嚕聊天的感覺吧!

我想起了朱宥勳曾提過王文興的《家變》,那種絮語的行文方式,簡直就是不管文體、不管文壇規矩的「我在說話」,這些用漢文勉強撰寫的文章大概都有這味道,但讀來好實在,實在到就像在聽長輩說市井小民的故事那樣,說著日本巡查當年有多貪、被老天擺一道導致作物欠收的佃農在地主前哀嚎卻被無視的窘境、台灣人淪為日人爪牙反來相騙自己同胞的喟嘆、小販微薄收入永遠不敵罰款或營業稅金的無奈、賣子或推妻入風塵以求財務上過關的人寰矛盾。

呂若赫的文本又是另一種風味。我看過一張照片,他與好友不羈的搭肩翹腿坐在三角鋼琴邊,大無畏般直視鏡頭。那時要能接近音樂、攝影,應是家世還不錯,且有更多新文化思維注入全身的人。果不其然,文字流暢的表達,敘事、斷句俐落許多,不過因為他大多以日文書寫,書中讀到的已是鍾肇政、鄭清文、李鴛英等文壇後輩的譯文了,也許這些文學造詣高的作家,又為他的文章增添幾筆躍動吧!但經營故事的架構,對話的推進能力,依然相當令人景仰,比起市井小民的故事,他則擅長在文中加入一些對立於帝國主義的思想意識面的反抗,但又能從故事主角的個人面向傳達一種慎勿太過空想、追求新世界的莽撞。也不是叫人在現實與理想中妥協,而是一直保留著「往理想移動」的中心思想,但「總得想辦法度過現實」,在現實中做更多的體悟,以免有一天衝到理想之後,剩下空洞的成功。

那個時代真的過去了嗎?細究這些文字,一個十年、兩個十年、五個十年,都很適合用來描述現在所處的狀態。如果逆境與不平等是人類必有的前提,我們永遠都得受現實棒打,然後選擇奮力衝破,或另一種模式度過。我想起了薛西弗斯每天推石頭、一放手石頭就從山頂滑落、然後每天繼續推石頭的神話故事,有人說這是徒勞無功的象徵與神的懲罰,我是不知道薛西弗斯哪裡惹怒神,但一直覺得神如果是為人類好,應該不會這麼無聊的報復人類,應該有其用意吧。起碼,薛西弗斯還可以四處張望、改變走路的頻率等,或每天舔石頭幾下,有一天搞不好消滅石頭...畢竟,人不是無意識的。

返回老家,與母親聊著近日的閱讀心得,她不愛讀很多字,但會以她習慣的方式接受前輩的傳承、或傳承些什麼給後輩,不過我們都明白,始終只能與那些過往乾杯問候,不可能活回去什麼年代。沒什麼年代好嚮往的,才是活在當下的方式。

「據說這棵蓮霧,也有二十年了。二十年間,它一直靜靜的站在這裡。雖然如此,它的葉子還是每天在新鮮,甚麼時候都那麼秀美。我覺得,這種生活本來就是美,您想,我們是不是有過這種生活呢?我們不是整天嚷著人生、藝術、學問,而忘掉了更重要的東西,獨自在那裡打轉?您看那些山也一樣,數十年,數百年,一動不動,美麗地活在那裏。和這一些相比,我們這些人,出乎意料地,都是夢遊病人吧。」這是呂若赫在《山川草木》中的一段文字。呂若赫這位知識份子的後來,可想而知的走上左傾,但他的死亡是個懸案,找不到屍首,也不是國民政府白色恐怖追捕下的亡魂,有人說他被同黨的人滅口、有人說躲避山地時被毒蛇咬死,總之我們看不到他的最終。現在的熱血年輕人,我們同樣也未知他們的未來。

但是未不未來又如何呢?說穿了,人一生不停的在吸收、釋放、確認自己的位置,這樣就夠忙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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